1957年出生于杭州的张翎,两岁时随父母迁移到温州,在温州一直居住至去上海复旦大学读书,近二十年的温州生活给她的生命留下许多深刻的记忆。1983年,张翎从复旦大学外文系毕业,分配在北京的煤炭部设计院工作,做科技翻译。1986年,张翎赴加拿大留学,之后就一直生活在国外,如今在加拿大多伦多定居。在接受笔者的采访时,张翎曾言及“童年的印象是可以影响人的一生的”,少时的家乡印象在创作时常常无意识或有意识地闯入她的笔下。不过,张翎很少直接细致地去描绘她在温州所经历的人和事,她更善于在时空交错中把她所体验到的温州人精神植入她笔下的人物,其中尤以《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和《雁过藻溪》最为突出。
寻梦
闯荡的温州人
外公的父母在藻溪生下了外公,外公长大了,心野了起来,就沿着藻溪往北走,走过了许多地方之后,在一条叫瓯江的河边停了下来。于是,我也跟随着父母在瓯江边上生活成长。后来,我长大了,我的心也野了,想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溪不是我的边界。河不是。海也不是。我的边界已经到了太平洋。
——张翎(《雁过藻溪》序《追溯生命的源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07)
作为一个地道的温州人,张翎的身上流淌着敢于追梦的血脉。从温州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又从北京闯荡到北美,梦想的力量让张翎无所畏惧地行走在路上。莫言在给张翎《交错的彼岸》作序时写道:“地球上有鸟儿飞不到的地方,但没有温州人到不了的地方;世界上有许多艰苦的工作,但似乎没有温州人干不了的工作。能吃苦、能耐劳、敢想敢闯、永远不满足现状、充满了幻想力和冒险精神,这就是温州人的性格。”(莫言,《交错的彼岸》序《写作就是回故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07)
黄蕙宁是《交错的彼岸》中的关键人物,是玛姬、麦考利追踪的焦点。黄蕙宁失踪的根源就在于她迷失了自己的梦想。由于作者采用了侦探小说的叙述方式,所以黄蕙宁的形象大多在他人的回忆或作者的间接叙述中出现,展现的是一种历时状态的黄蕙宁。直至小说结尾,现时的黄蕙宁才出现。蕙宁在温州教了三年书后,在谢克顿的帮助下来到加拿大。留学未成的她为了实现当护士的梦想,在一个医学院教授的实验室里洗了几年的瓶子,又花了五年的时间拿到了多伦多大学的护理文凭。当蕙宁终于成为多伦多士嘉堡医院的护士并工作几个月后,这里的生活让蕙宁的人生突然失去了方向。“假如我知道,那五年的考试堆积出来的文凭,换来的只是这样一份平庸无奇甚至有些窝囊的工作;假如我知道,从我目前类似于清洁工兼秘书的位置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变成一个真正独当一面的护士,大约还需要另一个五年,也许我会作出另外一种选择。”护士这个职业带给蕙宁的生活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因而在她还来得及抽身求变时辞去了医院的工作。蕙宁回到了中国,回到了飞云江畔,她要在出发的地方,重新思索她的人生。
在《<邮购新娘>的艺术构想》中,张翎如是分析:“从历史的角度来读,《邮购新娘》写了一个家族三代女人的故事。在女人的故事里,历史只是时隐时现的背景。历史是陪衬女人的,女人却拒绝陪衬历史。女人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与历史无言的抗争。”小说中的江涓涓离开已经很富裕的温州老家来到上海找工作,住进层层叠叠的格子铺,与七个年轻女人抢用一部电话。林颉明感觉江涓涓能够忍受如此艰苦的条件,“大概是为了圆一个梦吧——就像当年余小凡离开上海到多伦多来一样。她家乡的女人,向来是以寻梦出名的。”江涓涓最初的梦想是走出温州,去上海这个大都市闯荡。到加拿大本想依靠林颉明上大学然后实现自己的服装设计梦,但被“邮购”到多伦多后,林颉明却发现他无法接受时刻需要呵护的柔弱女子,他需要的是能够给他提供帮助、与他共同奋斗的塔米。梦想被悬置的江涓涓选择了离开,面临困境的她想方设法在多伦多生存下来,为自己争一口气。当她终于有自主能力后,独属于自己的梦想便冉冉升起——亲手设计并制作服装,让自己的设计出现在加拿大。
《雁过藻溪》中的末雁和百川同样有着属于各自的梦想。末雁是一个追求知识、敢为梦想付出一切的女人。16岁中学毕业后,赶上上山下乡运动,末雁不愿意去近郊插队,就自寻关系把户口转去苏北姚桥。在姚桥的这段时间,末雁与知识世界几乎完全断绝了联系。她无法忍受这样闭塞的生活,决定主动去煤矿子弟小学寻找另外一个知青李越明交流。末雁与李越明是姚桥仅有的两名知青,在与李越明相处的日子,她渐渐找到了继续追梦的力量和方向。为了得到大学招生名额,末雁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后经过考试被扬州的江苏农学院录取。末雁毕业后留校教了几年书,在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三年直接报考了研究生,被北京地质学院录取。在读研期间,意外地与李越明重逢、恋爱并结婚,毕业没几年又去了美国。末雁的一生都处在独自闯荡、不停歇的变动中,越变动离家越远。百川也是一个灵魂“不安分”的人,出生在藻溪,研究生毕业后去了杭州大学教书。任教三四年后,百川厌倦了江南的小巧玲珑,积极报名去其他同事以百般理由拒绝的青海教援。在青海,他认识了鹰一样追寻自由的藏族女人达娃,遭遇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百川的梦想是无形的,他追求的是灵魂的满足。末雁与百川展现出两种不同类型的温州人的生活状态,末雁代表走出国门追寻广阔天地的温州人,百川代表执著追寻精神富足的一类温州人。
为了寻梦,温州人总是不断地寻求有更大发展空间的地域,张翎作品中跨区域的因素相当明显。其小说不仅有国内城市间的交错,比如大陆-台湾、上海-温州、上海-海南、温州-青海;也有中国与外国的交错,比如中国-加拿大,加拿大-美国,加拿大-非洲。当然,人在追求梦想时,地域的变动只是一方面,时间的变化也不可忽略。张翎在叙述故事时,常常既有对历史的回忆,也有对当下生活的描述。人物过去的经历发生在一个地域,当下生活在另一个地域。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共同见证了人物对梦想的追求。这些在时空交错中展现的人物,和常人眼中仅仅追求物质富足的温州人不一样,她(他)们在空间的流转和岁月的洗涤中更能散发出精神的魅力。
如水
柔韧的温州人
我深深感谢那条有一个诗意的名字的河流。藻溪,在我行路的时候,你是我启程的灵感、中途的力量和最终的安慰。
——张翎(《雁过藻溪》序《追溯生命的源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07)
藻溪是张翎没有亲身生活过的水域,却对她的人生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因为是母亲出生的地方,溪边有母亲的“根”,有她“生命的源头”。有生命的水是流动的,正如追求梦想的生命也是一个不断奔腾的过程。张翎带着梦想从温州的瓯江,走到上海的黄浦江,又横跨太平洋到达加拿大的安大略湖畔。每一次迁移都是一个新的更好的开始。也许是因为择水而居,她的个性中有着水的柔与韧,而柔与韧也成了她笔下温州人的个性。
袁敏在《张翎小说精选》序言中写道:“从美国到加拿大,从繁华的都市到幽静的乡村,张翎一路前行,跋涉过千山万水,游走在东西时空。她像一叶小舟,时而靠岸,时而扬帆,各色悲喜人生从她身边一幕幕掠过,远近春秋风云朝她眼前一团团涌来……”。张翎的生活经历过不少风暴,这一波波的风暴非但没有击垮她,却使她将悲痛化为力量,更加坚强。这个如水的温州女子,心底有满满的爱,她的作品总是让我们感受到温暖。她的性格中也有顽强不屈的因子,她的这种刚强使她笔下的人物都有一股倔劲儿,这股倔劲儿就是人物的灵魂。
柔与韧都要把握好度,才能得到完整的人生。《邮购新娘》中江涓涓本是一个柔弱的女子,需要备受呵护。但离开林颉明后,她在无亲无故的加拿大并未退缩,仍然顽强地在陌生的地域生存下来,并想方设法去实现自己的服装设计梦想。小说中的牧师保罗问她的话很有意味:“温州的女子,都这样勇敢吗?像你和路得?”《雁过藻溪》中的末雁为了改变命运,孤独地忍受着诸多痛苦,从中国小城一文不名的中学毕业生成为加拿大联邦政府环境部的工作人员。在改变命运的过程中,她历经了诸多酸甜苦辣、付出了无比珍贵的东西,却依然找不到温暖,终使她心如坚冰。这种坚韧让她事业成功,也让她与丈夫的感情冷若冰霜。
由于对水情有独钟,张翎的作品中有很多关于水的比喻。孔子有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也有句名言:“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中外贤哲都从汤汤流水中看出了时间的绵绵流失。张翎作品中的水也流露出诸如“物是人非”、“命运多舛”之类的忧郁感慨。《交错的彼岸》中蕙宁因与谢克顿教授的丑闻风波,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回小城温州教书,张翎用这样一个句子比喻蕙宁的心情:“快乐如水,精心地绕着她流走了。她就像一座被海水环绕的孤岛,满眼都是水,却没有一滴是她可以饮用的。”水原本可以包容万物,然而“满眼”的水竟没有一滴能够容纳蕙宁,把蕙宁失落孤独的处境描写得淋漓尽致。后来,当蕙宁去加拿大与谢克顿重逢时,她感觉出了流逝的时间使两人的关系产生变化。“他们中间,隔的是三四年的时间。这三四年里,又各自腻腻烦烦地有过了许多事情。人都还是同一个人,心境却不再是同一种心境了。就如同踩着石头过河,每天踩的是同一块石头,过的是同一条河,看上去像是同一个景致,可今天的水却不是昨天的水了。”不论多么美好的感觉、多么完美的人,也经不起时间的改变,流水与时间同样无情。《邮购新娘》中竹影与李猛子相恋一辈子,却有缘无分。“两人近近地坐着,中间隔着的却是遥遥几十年的往事。生命如一条长河,往事是河床上躺着的石头。年轻的生命之河饱满荡漾,难得一见河底的峥嵘。年老时河水日渐低浅,剩下的却都是嶙嶙峋峋的石头。”二人心中的苦楚、人生的无奈与沧桑表露无遗。诸如此类的比喻在张翎的作品中还有很多,这些比喻都用“水”表达着忧郁的感慨。
水是温柔的,可以让有需要的人用任何形状的容器盛装。水也是坚韧的,可以千万年不变、用一滴水的力量把磐石滴穿。面对人间真情时,温州人用温柔的真心与他人相处。生活中遇到困难时,温州人可以紧咬牙关、顽强地战斗到最后。温州人身上的柔与韧在张翎笔下得以充分呈现。
爱心
互助的温州人
儿时母亲带我去身为明矾石研究专家和全国人大代表的外公家里做客,常常会看见一些藻溪来的乡人,带着各样土产干货,坐在我外婆的病榻前和我外婆说话。到城里找工作、看病、借钱——常常是这一类的事情。外公和他已经成年的子女们年复一年尽心尽力地为乡人帮着这样那样的忙……
——张翎(《雁过藻溪》序《追溯生命的源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07)
儿时在温州这种生活氛围中,使张翎骨子里就有能帮别人一把就帮一把的观念,在创作中很自然地就把这种互助的优秀品质植入她笔下的人物。
张翎小说中的互助经常发生在异性之间,这种互助容易产生爱慕之情。在《交错的彼岸》中,文化大革命时曾任职地委书记的黄尔顾与组织部长龙泉都被批斗,如果龙泉揭发黄尔顾,他可以减轻甚至逃脱罪责。但是龙泉为了保全黄尔顾、为了保全飞云的家,甘愿遭受毒打,差点连命都丢了。在这场患难中,父辈的龙泉与黄尔顾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晚辈的萱宁与蕙宁去加拿大留学后,一起在“金勺子”餐馆打工。一直在大金身边的萱宁没能引起大金的关注,初次出现的蕙宁却把大金的目光紧紧吸引。大金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子,他知道蕙宁白天在医院实习,晚上来餐馆打工非常辛苦,就主动要接蕙宁上下班并给她准备晚饭,百般怜惜。在帮助蕙宁的过程中,两人的感情日益升华。后因蕙宁与谢克顿的暧昧关系,大金离开了蕙宁。大金对蕙宁的爱始于怜惜,蕙宁对大金的爱源于大金的帮助带给她的感动。《邮购新娘》中竹影与李猛子的爱情也在互助中产生。江信初因工作繁忙,时常不在家,家中大小事务他都委派李猛子去做。竹影给李猛子做鞋、理发,李猛子送她猩红的毛纺围巾、出现在竹影看来非常重要的首演现场、流产时贴心地照顾她。两人在关心对方的过程中,渐渐地发现谁也离不开谁了。薛东和江涓涓在互助中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向。江涓涓在多伦多走投无路,借圣诞节探望薛东,恳求薛东收留她。当时薛东就做了顺水人情,哪知薛东自己对店里的生意全然不上心,却依赖江涓涓打理,后来洗衣店的生意也因江涓涓的裁缝手艺越做越大。他们的友情也在相互帮助中升华为爱情。
这种互助在《雁过藻溪》中有所拓展,小说中既有异性间因互助而产生的爱情,也有乡人因互助而萌发的大爱情怀。末雁的母亲信月在藻溪的土改中以遭受凌辱换来逃生的机会,后来嫁给了温州地委副书记黄达文。可是“信月很少提起老家藻溪。末雁对藻溪的模糊印象,似乎是和那些偶尔来城里找母亲的乡党有关。”“这些乡下来的人是到城里看病的,找工作的,办事的。”虽然藻溪曾经的那段岁月给信月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但是信月依然给乡人提供帮助。因为信月知道,她的根在藻溪,给乡人提供帮助,她的根基才能牢固,帮助乡人就等于帮自己。藻溪的乡亲们也想方设法回报信月,比如文革时来藻溪调查信月背景的几拨调查组都一无所获,末雁回藻溪葬母亲骨灰时左邻右舍所表现出的淳朴感情。藻溪的乡人正是一些懂得感恩与互助的温州人。
张翎笔下人物的互助美德由上一辈传承给下一辈,不论时间与空间如何变化,温州人的这种爱心值得珍惜。张翎把这一美德深植在她的故事中,所以读她的故事,心里会有一股经久不散的暖流。
改革开放以来,温州一直是一个商业名气重于文化名气的城市。良好的经济基础使走出国门经商、留学、移民的温州人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国家都有温州人的足迹。温州人的精神也随着温州人的足迹洒遍全球。
张翎在创作中对于温州人形象的刻画,一方面表现了温州人精神对于张翎创作的影响,另一方面也透露了张翎心目中的温州人形象,尤其是那些走向世界的温州人形象。
近几年,温州作家群的崛起向世人显示了温州文学的力量。生活在温州本土和走出温州的作家都在进行文学创作,他们对温州和温州人的形象书写,正让文学世界中的温州以及温州人形象越来越丰富。
孙良好 陈伟伟